重瞳

昨夜响了一夜笙歌，丝竹乐语，霓凰笙鼎。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似在应和着管弦的乐拍。

韩熙载不敢直视那双重瞳，沉吟再三，终于艰难地发出了几个音节：“齐王薨。”语调中几分苍凉，几分无奈，昏黄的烛光下，他的脸上沟壑愈深，颓颓黯然。

那人如玉的手指在空中片刻凝滞，又接着叩了下去。弘冀哥哥，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连亲叔叔也下得去手。“下一个该轮到我了吧。”

那一双重瞳如墨，语气清清淡淡，无喜亦无悲。南国风流，酒中也透着温柔，醇而不烈，他素手轻翻，凝露滑过喉头，苦涩。

重瞳，自古被视作帝王之相。世俗纷纷扰扰，重瞳负了太久的盛名。如果可以，他宁愿不要。齐王的死不过是序曲，太子弘冀最想拔掉的毒刺，该是那双重瞳。

清风掠过，斯人临水无言。只见他发丝轻扬，湖面便起波澜。

沁骨，如名。仅是指尖贴近，便有寒意刻骨。齐王便是死于沁骨之毒。昔日眉眼带笑的少年，也化作那一方沁骨，冷的叫人心寒。江山。

江山，什么江山，尚且入不了重瞳之眼。他不想争，更不屑争。

李弘冀又何尝不知，只是畏于留言，只是太想得到。怕了，终究是怕了，一双重瞳之眼，一句天命所归，随时都会将他经年心血化作东流水。怎么可以。

“兄长之位不可夺。”面对父皇试探，一双重瞳子染上认真的颜色，绣口重吐，一字一顿。只为消去那人疑虑，他选择避世隐居。钟山苍翠，碧意晕染。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残茧一轻钩。

清晨，披一季阳光如肩，静听鸟啭鸣啼；午后，由他细雨霏微，坐看雨打翠竹。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乘一只竹排顺流而下，愿无尽流水洗去凡心。

金色日光映入重瞳，折射出不一样的光彩。明明什么也没有去想，心中却始终留有一缕牵念。隐了身，却隐不了心，又如何“万顷波中得自由”。

碧空如洗，流风亭下，他与太子隔桌而坐，执茶相谈。信誓旦旦，言笑晏晏。谁也没有提及齐王的薨逝，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但，只是“像是”。

“许久未听六弟抚琴。”太子定定望着平静无澜的湖面。

没有多余的姿态，他素手轻扬，便足以成就一场惊鸿。

太子眼中杀机一闪而过，弦断。

红色的血珠就着断弦顺势流下。如此刺目的红色，一时焦灼了时光。

血珠落地，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只是可惜了这根弦。”重瞳只是望着断弦，清浅的语调掩不住心中的惋惜，对于自己的伤却浑不在意。

“六弟快仔细着手，一根弦而已，我差人再去寻一根，定能配得上六弟的琴。”明明只是他割破了手，却让太子心中微痛。这样通灵碧透的人，叫人不忍心看他受到任何伤害。李弘冀匆忙拿起一方素帕，为他擦拭。清风过处，徒留点点血色梅花。

新的弦总会寻到，而断掉的弦永远不可能恢复如初。永远。

十年前的流风亭，花木余荫，彩蝶蹁跹，他唤白衣少年“弘冀哥哥”。

他的琴音，尚未成熟，却自有一股轻灵碧透在其中。

白衣少年，执剑而挥。剑风过处，惊起一地落英。

一曲终了，惊风随之而停。

晶莹的汗珠从白衣少年的额角滚落，一滴接着一滴。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花香，世界静寂无声，只留少年浓重的喘息声。

“六弟，等着瞧吧，将来的天下，一定是南国的天下。”白衣少年，傲视着远方。意气正风发。

重瞳如魅，惊艳了时光。

李弘冀，我以生命做赌注。便是输了又何妨，不过用三尺缟素，换你心安。

南国六月，鸣蝉不歇。空中暮然飘起雨丝。重瞳之人依旧无言，手中紧握一方白色瓷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