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边草
我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来写完这篇文章的。我只知道眼睛也会欺骗人,从而让人错失有些美好的东西。有些人、有些事也并不能仅仅凭借着感觉去评判对错、好坏,而是依赖心与心的相处。
有些事,有些人,无论多久远,总是会让人回忆的。
第一次见到她时,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她正用粗大而宽厚树皮似得手拉着牵羊的棕色麻绳,在河边走着。山羊不老实,拧着头,伸长脖子往前,她不得不紧了紧手中的绳,身体向后微倾。那可怜的山羊被拉得瞪着浑大的眼珠子,翻着白眼,只得在原地停下。那时的我见了此景不禁大笑,然,此时的我想起仍会笑,但笑着笑着有泪从眼中滑落。
那时,树木葱郁,清澈的小河边长着些不知名的水草,其茎叶上,往往有许多小螺蛳吸附其上。一片一片的水草在小河中游荡,甚是漂亮。每次,当我在河边捉螺蛳时,抬头总能瞥见在那坡下的一隅方地上,辛勤耕耘着的身影。
隔了老远,我却好似能瞧见她那晒得黝黑的布满裂纹的皮肤和那双棕色的陷在眼窝中的眼珠子,活脱脱的像个老巫婆,让我感到害怕。以至于每次见到她,都远远的躲着,心里泛起鄙夷。
如果不是我和外婆在她的菜园中遇到她,我想,我是不会和她有任何交集的。
现在的我回想起来,我的内心充满的是愧疚。
我记得当她笑得露出满口黄牙,用那暴起青筋且干枯的手讨好般的将西红柿递给我时,我对她的鄙夷又加深了。我不知自己一个小孩子,怎么会对一个未招惹过自己人有这样的重的厌恶。大概是因为她的长相吧!
我怎么也不肯接她的东西,一转身跑了,身后只留下那尴尬地举着的手。回到家,当我看到外婆拿回的西红柿,我的火气更大了,不禁脱口道:“谁让你拿她的东西,都说不要了。反正我是不会吃的。”外婆愣了一下又摇头无奈地道:“你不吃,我吃总行了吧!”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流逝,直到我因求学而外出。
走时,那河边的青草已换了颜色,似乎也为我的离去而不舍。我的心里沉沉的,离了小河,离了外婆,也离了那个让我不敢接近的人。
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逝去,我也因求学而几年未见到她。直到某年的春节,我在外婆家过年,外婆偶然跟我提起她,说我小时如何霸道地在她家吃东西。我撇撇嘴不信,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是没有吃过她给我的东西的。
听外婆讲,她三岁死了娘,继母对她又差,因此早早地就嫁到了这个村子。拉扯大了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但不幸的是丈夫又得了偏瘫。送走了丈夫,可三个女儿又相继得了偏瘫,儿子和儿媳也搬走了。
听完外婆的讲述,我沉默了。也许是从那一刻,因为同情,我对她的成见有了动摇。
我第一次踏进她家是因为外婆让我和她一起给她送面粉与馒头。敲了门,进去,门廊两边是干活的农具,前方梨树下是一个不知废弃了多少年而长着些许青苔的拖拉机车头,几乎只剩下两个大轮胎。左转,未进里屋,远远看见了一条木制且和桌子一样坑坑洼洼的大长凳。那凹凸不平的桌上斜立着一只碗。外婆大声叫她,她这才从里屋踱步出来,见了外婆和我以及手里的东西,眼里泛着泪花,用手抹了一下眼又连忙招呼我们坐下。
借着光线我这才看清了她,她的脸瘦削不堪,黄中带黑,眼袋低垂,似乎比以前更吓人,只有那有些发白的眼珠子一转一转的才让人觉得她是个活物。她佝偻着身子,拄着不知从那个树上弄下来的树干作拐杖。
她颤颤微微地将那有了一个小缺口的大碗递给我,我这才看清碗里是有东西的。我向来是不吃瓜子一类的,尤其还是南瓜子,但我还是伸手捏了一小撮。我打量着屋内,除了那堆得有房梁高的木头,和这“值钱”的桌椅,什么也没有了。我的心里涩涩的。
外婆要回去煮饭,我慢吞吞地跟着外婆与她告别。回了外婆家,我拿了东西风一般地跑了出去,外婆不禁大喊:“饭一会就好,上哪疯去?”“一会就回来”,我大声道。又来到了她家,我进门后便看见她倚着门框坐在地下,见我到来,她微微惊讶而后又热情的让我进屋坐。我笑笑摆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面包,撕开口递给她,她惊讶地问我:“这是啥东西。”
我愣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不知道这东西叫面包。我深呼一口气,强笑着跟她解释。她说:“这就是面包?!天天听她们说,不知道长啥样,今天还吃着了。”我让她吃,又将口袋里的面包给她,连忙与她道别,出去了。我的心里五味陈杂,我怕再多呆一会,我的眼泪会不争气的掉下来。
后来,我听说她的儿媳,那个瘦小精明的女人,将“她娘”种的菜、养的鸡都带回家了。听说她过年时将“她娘”的锅砸烂了。听说她晌午翻墙放火烧“她娘”住的房子,幸得“她娘”没在屋而幸免于难。还有那靠着邻里和外公将火扑灭而被她儿媳大骂多管闲事时,我的心里是说不出的气愤。我记得有一次,我问她身体不好怎么不用医疗的钱去看病时,她沉默了好久,叹了一口气才断断续续道:“上次看了一回......她扇了我一巴掌......说咋恁些事......哎!我还能活几年啊!”听她说完,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快开学了,我不得不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临走时,她拄着那个特制的拐杖来送我。她步履蹒跚,骨瘦如材的身子似乎风一吹就倒。她佝偻着腰到了我面前,抬起头笑着对我说在外上学要多注意身体,等放假了还上这来玩。她那笑像本不平整的豆腐皮更皱了,但却久久的荡漾在我的心上。
高二那年暑假,我再一次来到了外婆家。
吃午饭时,我问外婆她还好吗?外婆沉默不语,过了好久才接了一句:“老黄,埋了有半年了吧!”我吃了一惊,没想到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的眼前又浮现她那模糊的笑容。一旁的外婆喃喃地道:“那么好的人......要是不饿着,现在应该还活着......”
后来,我听有人说她是被活活饿死的......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村里人都叫她老黄。
当我再次踏上那个熟悉的小道,还是树木葱郁的季节,河边的水草依然很繁茂。几个水蜘蛛从湖面爬过,水面上的波纹层层向外扩散。远处山坡下的小道上,却不见了老黄和那倔强的山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