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老保洁员把用得已经看不清颜色的大拖布靠在楼梯扶手上，坐在了楼梯上。好像是累坏了，也好像是右腿膝盖早年落下的顽疾，眼前这个男人坐下的动作异常艰难，他用骨节明显的左手支撑着微微倾斜的身体，右腿绷得直直的，左腿一点一点颤抖着弯曲地坐下来，嘴里轻轻“唹”了一声。陈尚路过的时候，因为男人这个细小而奇怪的行为注意到了他，于是瞟了一眼他的脸——枯黄发黑的皮肤上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头发还算黑，却已经掺杂着不少的银丝，唯有耷拉着的眼皮之上那一对短眉还黑油油的。这是陈尚从电视节目杂志封面上看来的“进城务工人员标准长相”，于是他收回目光继续急匆匆地赶着去上课，向前看，长长的走廊地板刚刚被拖得光亮。
因为昨晚又把整本考研英语重点词汇过了一遍，挨到凌晨两点多才睡下，陈尚今早又是一路狂奔到自习室。英语向来是陈尚最头疼的学科，也是去年考研最大的一个绊脚石。没错，等这残剩的秋意慢慢从田野枝头褪去，取而代之是一层雪被的时候，就是陈尚考研的“二战”了。记得去年备考时，陈尚就一意孤行地报了X大，众人皆知那是全国顶尖学者的汇集地，是万千学子心中的象牙塔，。但顶级学府的入学门槛对于普通学校出来的学生却高不可及，陈尚去年就在这门槛前狠狠地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他痛到眼泪从心里涌出来，哗哗地怎么也止不住。考试前他曾无数次偷偷买了火车票，在硬座上坐上一夜只为去看一眼x大；他曾每天六点在整个寝室楼还昏睡之时就跑到还未开放的图书馆门口背英语单词；他曾无数次披着月光和星光走在自习室到寝室楼的这条线上，冬夜的冷风肆意地吹着他那颗为梦想怦怦跳动的心……每次走在星宇下，望着广阔无垠的天空，他都在想他太普通了，他太平凡了，他只是千千万万考研大军中的一员，却还要从比别人低的起点，攀登上比别人高的顶峰，越这样想，就越觉得自己渺小。
但是，焦虑过，恐惧过，绝望过，却从来，不曾动摇过。
2
爸爸这个周末过生日。陈尚在他快翻烂的计划本上周六的那天用彩笔醒目的写下来“father’s birthday”，并打开手机准备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屏幕亮了，墙纸是一张陈尚和父母站在x大校门的照片，一股暖意在他心头蔓延开来。
周六的上午七点，陈尚家所在的小镇菜市场却早已热闹非凡，穿过这个菜市场回家是一条捷径。好像已经快三个月没回来了，小时候最熟悉的菜市场如今在陈尚眼里却变得陌生起来，脏兮兮的水泥地上随处可见被踩烂的菜叶儿，一只从鸡笼里逃脱的鸡扑棱着翅膀向陈尚冲来，惊得他竟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趔趄了一下。这里到处充斥着泥土和动物的味道，灌满了孩子的哭闹和阿姨们提高嗓门讲价尖细的声音，陈尚心中竟生起一阵淡淡的嫌弃之意，他快步走起来，敷衍着回应熟人的问好，恨不得马上摆脱这群“平凡的小市民”。
上了大学以后，他就开始不喜欢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镇，因为每次回到这里，简陋的居民楼，窄小的街道，随处可见的老式自行车都要把他生拉硬拽回普通，平凡的小镇居民身份。在这个小镇里，他从居民安逸而平凡的生活节奏里感受不到光亮，甚至觉得这种生活方式太低微。
回到家，迎接他的只有爸爸，印象里爸爸一直是不苟言笑的，这会儿他却分明看到爸爸说“你回来了”的时候眼角皱起的欣喜。
“我妈呢？”
“这不知道今天你回来嘛，你妈妈出去买菜了。”
“哎呦儿子，回来啦！妈妈今天买了大骨头，咱们中午炖个汤！”刚把书包放下，妈妈就回来了，看见陈尚立马像个小姑娘一样兴奋起来，换上拖鞋就过来踮着脚在陈尚脸上亲了一下。“我还买了鱼，给儿子补补！”
“妈，今天是我爸的生日，怎么听起来这些菜你都是给我做的啊？”陈尚开玩笑地看了一眼一旁的爸爸。
“我们儿子不是学习辛苦嘛……”妈妈立马看了一眼爸爸，只0.01秒就传递了“老陈你懂我”的讯息。
“哎呀，生日嘛，小事儿！”爸爸做出一点儿也不介意的样子，坐下来打开了接着看电视。
3
家里的每一顿饭虽然平平常常，空气中却好像流淌的都是初春日光洒在身上的暖意。陈尚享受着这种久违的团聚感和舒适感，每一个细胞都前所未有地放松了下来。
“老齐现在还躺在床上动不了，离那次工伤意外都有四五个年头啦。我看他家现在手头也挺紧的……就把我那劳模的奖金都给老齐了……”
“什么！我听说那奖金有一万块钱呢！你全给人家啦！不是这件事儿你咋没给我说！你咋不跟我商量商量……”
“哎呀……发奖金的时候我直接就写他卡号了，没来得及跟你说呢……再说人家现在比我们困难，以前工作的时候我跟老齐都是一个岗位的，该帮就帮嘛……就当这劳模我没当过呗……”
“我生气的是你给人家钱都不跟我商量商量！我还是不是你老婆啊！老陈我发现你就净爱自作主张，从来不跟我商量商量……”
陈尚没有继续听妈妈是如何唠叨爸爸的，却感动于爸爸的慷慨。爸爸平时并不是出手大方的人，一件衬衣穿了十年，一辆自行车修修补补骑了五六年，舍不得给自己添置什么好东西，却是个热心肠，朋友有什么帮助，他总是能帮就帮，从不吝惜什么。这个劳动模范，是他熬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挣来的，现在在他口中，却说得风轻云淡……
陈尚突然发现，一直以来那个在自己眼里固执刻板的爸爸，尽管有很多很多缺点，有很多陈尚不喜欢的地方，却是个“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好汉，如今父亲身上这个闪光点，如同一声嘹亮而无声的嘶吼，在陈尚心里久久回荡着。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英勇打虎的武松，以及一百单八将的各路英雄好汉，曾经都是童年坐在电视机前的小陈尚心中的英雄，而原来，心里的某个角落，一直都默默地住着一个没那么潇洒勇猛，风风火火，但却最让他崇拜的英雄——父亲。刘欢的《好汉歌》，也应该为他唱一次。
4
我们一直把平凡和伟大分得很清，就好像以河为界，此岸平凡，彼岸伟大，却不知这条河河流滚滚，翻腾着如雷声贯耳却沉默无声的巨浪，演绎的尽是平凡中的伟大。
我们一直仰慕那些声名显赫的伟人，历史好像在他们手中似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们好像是一个个将军，统治着历史的车马，踏着滚滚的尘土，带我们走向一个又一个时代。但你细听去，那些飞扬的尘土里，还有千军万马，他们可能是你，可能是我，我们也持枪持盾，呐喊的嘹亮而无声。
陈尚回到学校，回到教室，那里还有许许多多在为梦想，为前程奋斗者的同学们。他们以笔为剑，以书为盾，毫不犹豫的向着自己的青春，向着自己的梦想跑过去。谁不曾彷徨过，谁不曾迷茫过，谁不曾失败过。阴霾有过，但只要为梦拼搏的动力还在，所谓的平凡也会变得光亮无比啊！所谓的平凡普通不是禁锢我们燃烧青春，追求理想的枷锁，只要坚持过，奋斗过，都会成为一个闪闪发光的人，会成为自己的英雄。
5
“……对啊……我当时就马上冲上去了！我把那个小孩儿一把推开了，那车就开到我身上了呗……不过幸好我命硬，就是这右腿啊，不太好使了……”老保洁员跟另外两个保洁员兴奋地说着他受伤的右腿的故事，脸上的每道皱纹都仿佛散发着自豪的光。“后来那小孩儿啊还经常来看我，人家现在长大了，学习好，出国了……我媳妇当时还老埋怨我呐，我就跟她说，一条腿换一个人，怎么也不亏啊。”
即使再普通，却也能大声地说故事，嘹亮而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