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婆今年已经快九十岁高龄了。人老了，身体机能退化，眼睛耳朵都不好使了。今年大年初一回乡给她拜年，她已经不认得我们这些重孙了。跟她说话也得张着大嗓门儿，否则她是听不见的。不明就里的人路过，还以为我们在吵架呢。太婆一生都没有学会煮饭，每次都煮成了烂泥稀饭。就是这么一个老太太，一生却漫长得惊人。

  在我的记忆当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坐在三爷爷老家门口，拿着针线做绣花鞋的场景。以前听奶奶说过，在文革时期，大家都得出山挣工分，可唯独她不同。她抗不了锄头，挥不动铲，半点儿农活都不会，无奈只能帮公社养猪。喂完猪后没事干，就拿出针线，做绣花鞋。我看过她做的绣花鞋，说品相一流那是一点儿也不夸张。鞋面儿上的湘绣刺花，针线缜密有序，花纹精美。纯手工的千层底，包浆细腻，鞋底还绣有字。太婆没有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她鞋底的字，都是叫读书人写在一个纸板上，然后照着纸板上的字，一针一线把它绣出来的。我识字后也帮她写过，事后总是会从米柜里拿糖给我，作为奖励。曾经的我一度热衷于给她写字。她绣的都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福星高照，子孙满堂”之类的祝福语。登门来买鞋的人还真不少，常常需要提前打招呼，否则还真买不到。

  看到这儿，你的脑海里可能会出现一个慈祥和蔼的老妇面孔。不过，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

  其实太婆年轻时是个狠毒的妇女。当然，这些都是我从她的三个儿媳我的奶奶们口中得知。我的太公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饿死了。据说，他的死，与太婆有莫大的的关系。太公每天都要出山干农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上喝了碗稀饭就出门了，晚上又累又饿的回到家里。结果，太婆却不给他饭吃。说是被她和儿子们给吃光了，没饭了。日复一日，太公的身体入不敷出，最终英年早逝。太婆对她的丈夫都是如此，那对儿媳们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不过，即使她的心肠再狠毒，对于她的儿子们，她仍是一个好母亲的形象。我好像突然读懂了虎毒不食子的含义，也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学者歌颂母爱的伟大。

  当然，这些事情的真实性，我无从考证。不过有件事情却是可以反映出一些东西。

  前几年，太婆在县城的三爷爷家住着的时候，我买了些水果和饼干去看望她。堂妹钟仙玉打开饼干递给她，她却摇摇头说她牙齿不好，吃不了。堂妹作无奈状，悄悄对我说，太婆总是这样，她要等我们都吃了她才敢吃。她怕别人在里面下毒。堂妹不是大逆不道的人，虽然她的话听上去挺不孝的，不过应该都是事实。果然，在我们都吃了之后，太婆就伸手开动了。三奶奶说太婆是年轻时做了太多亏心事，现在怕别人反过来害她。不过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会无聊到去跟一个快九十岁的老太太计较。

  小的时候，晚上跟太婆睡觉，她会掐我们的屁股和小脚丫。因此，没人敢给她暖脚，即使她用糖果来诱惑我们。好吧，原谅小时候的我们都不太懂事，不懂老人的孤独寂寞。不过那时候，我还挺讨厌太婆的。倒不是因为她掐过我脚，而是因为她重男轻女的观念实在太深了。我脾气又不太好，遇到看不惯的地方就喜欢愤愤不平。每次看到她对重孙与重孙女天壤地别的不同待遇时，就忍不住戳穿她的私心。我说话语气比较冲，也因此被爷爷骂过好多次。但被骂之后，我总是不服，而且一肚子委屈。比如要去亲戚家拜年的时候，太婆非得让男生走在前面，女生跟在后面。我不服，偏要走在最前面，结果毫无意外，又是被狠狠地骂了一顿。这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可真不是我能够扭转的！要知道，在农村，像太婆一样固守封建的老太太多了去了。她们是社会的危害者，同时又是受害者。我们不能苛责太婆的过去，毕竟时代的力量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

  时间一年年流转，我们争先恐后的长大。以前那些个穿着开裆裤跑来跑去的小屁孩，现在都成人自立了。而她也毫无例外地，被时光蹉跎成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不记得从哪年开始，年轻的人们像约定好了一样，一年都只回老家一次。而且都是在春节过后，停留的时间也不超过五天。前几年回乡看她。她先是退脚不利索了，后来腰背也经常犯毛病。这两年耳朵背了，眼睛模糊了，连人都不认识了。虽然她已经不认识我如今的模样了，不过值得高兴的是，当我自报家门时，她还记得我这个重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