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一辈子都会记得我出生的那个夜晚。月色皎洁,正月里的天儿也突然变得温暖。
如果那时呱呱坠地的我有幸睁开双眼,一定能看到一朵朵被镶了银边的云,好像抠掉一角就会漏下来一样。
说这话时,你站在高三成人礼的舞台下,悄悄地握了握我的手。主持人让“互赠礼物”时,你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钢笔,和一本莫言的书。
你很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一生最好的作品就是你。
这一年,你41岁,我18岁。
两个月后,我踏上了远行的列车。临行前夜,你辗转难眠。种种机缘让我被五个平行志愿里的唯一一所北方大学录取,而我背起行囊,就要去两千多公里外的陌生城市生活。你和父亲亲自送我来,看着一切妥当,便匆匆回乡。你说,勇敢的人,到哪里都是故乡。
于是,我在这片碧海蓝天欣然住下。
人人闻我之名,未见其人,常以为是一个男孩儿。你却不以为然。你说当初你力排众议,从一堆“莺莺燕燕”、“婷婷美美”中,唯独选中了“皓”这个字。皓月当空,自清自洁。大口吃四方,单名响当当。
你自豪地说。
可偏偏我幼年之时,性格十分软弱。在幼儿园那一方小天地就屡屡遭人欺辱,调皮的男孩把我打到鼻子出血,我搓着衣角,不发怒也不骂人,只知道哭。可生性要强的你哪里能忍?——你挺身上前,把男孩身材高大的爸爸骂得狗血淋头,风起云涌间你长发飘舞,在我的江湖里,你便是那白衣飘飘、拯救万民于水深火热的一代女侠。从那以后,你带着我夏天登山、冬天游泳,跑步演讲读书辩论,恨不得把十八般武艺都塞给我。你说,我的女儿,哪轮得到别人欺负!
孤儿长大的你,夹缝里生存。深谙世故轮转,早已练就铠甲卫衣,无人能依,便一切靠着自己。即使摆脱了三餐不继的困顿生活,过去的印记仍留在身体里,不深不浅,却刚好触碰得到。你说,我活了四十年没怎么感受过母爱,所以我要把一切都给你。
你爱自由,不喜欢被束缚。你说想学画画就去学,想学跳舞就去跳。从小到大,没人替我选择,也没人逼我选择。我就着兴趣做了很多事情,也常常半途而废,但我反而很满足。浅尝辄止,进一步也有进一步的欢喜。那些年我们还常去小河里摸鱼,你带我坐着车到很远的地方采风。
有人说要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而你说,一出生就开始比较,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
对了,你还把我比作风筝,而你是放风筝的人。你给我最宽松的成长环境,但不允许我在本质方向上有所偏差。这么多年,你温柔体贴,悉心照料,但同时也扮演着一个严厉“凶狠”的母亲。从小到大我没少被你“收拾”——打碎玻璃杯悄悄收拾残局、偷偷撕掉作业纸、放学不回家到处乱跑、早上不想起床上课……那些场景历历在目,你的“好口才”常说到我内心愧疚难安直至抹眼泪,时不时辅以棍棒的效果更是让我至今不敢再越雷池。
你还说,坐过的椅子一定要推回桌底;横在门口的扫把一定要扶起来;哪怕自己有理,得饶人处也且饶人——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你说我听,你做我看,同样的话你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年,我也听了好多年。也嫌你唠叨,嫌你总拿我当小孩儿,嫌你有时候办事说话不够漂亮……后来的后来,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你。
这几年,你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想起关于我们俩的一切。
你说你一个人带我进城读书时,又要下乡,又要接送我。为了节省时间,你剪掉了那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我点点头,想起那时我总是梳着干净利落的小辫,成为每天最早到校的孩子。年轻的你,独自带着我住在老旧的居民楼,遇上疾风呼啸,门窗乱叫,就算把斧子放在枕头边也不敢酣睡......你说当时觉得日子好长,要怎么熬?转眼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吧。
那一年,你24岁,我3岁。
很多年的短发再也留不长,看着镜子里身材臃肿的自己,你也常常会叹息。我知道你生性乐观,积极向上。
但你已无力再为我奔波劳累。
妈,听你说了那么多,那么多。而你没说出口的,我也都明白。
以后,该我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