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墙黛瓦青石板
“粉墙黛瓦青石板,不生不灭是故乡”。前一句应该是典型的徽州意象,大多数人的印象里,徽州就是由狭窄幽长的小巷和泼墨写意的粉墙黛瓦构成的。坦白讲,上高中之前,我从来没有觉得我生活的地方可以被称之为徽州,因为房屋稀疏,没法构成小巷,只我所居住的老屋,倒是典型的徽州建筑。老屋大多数的时候很静谧,可能是因为年头久远,墙上留下了很多斑驳的痕迹,就像是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在曾祖父离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我都觉得曾祖父的魂魄一定是依附在了老屋的身上。
一
曾祖父去世的那天,我正在学校里上课,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我不知他去的是否安详,也不知他是否还有遗愿未了,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蒙上了白布。死亡来的猝不及防,即使他之前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瘫痪在床。
那天早晨去上学的时候,我经过他的房间,一如往常那样为他掖了掖被角,然后离开了家。或许是血脉相连,我在学校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晚上我和同学一起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碰见婶婶,她的第一句话是“太公走了,你先回家,我去通知其他人”。我下意识地应了声“哦”,脑子里一片空白。时至今日,我都能清晰地记起当时脑子里那种瞬间当机的感觉。那一瞬间不是悲伤,只是空白和疑惑。当我回到家,看到大门敞开,厅里昏暗,那一刻的老屋就像是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怪兽。看到曾祖父身上的白布时,我还在想:太公走了——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明明就还在啊。
二
“音容宛在”这四个字其实很伤人,当初我跪在灵堂前,看着老屋,每一处都是曾祖父的痕迹。曾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古板、严肃但是永远热情洋溢。八十多岁的老人,身子骨依然很健朗。如果不是那件事情,或许他还能陪我很长一段时间。他出事的那天,是个雨天。
那时候我们家还养着猪,只是猪舍算是简陋。那天的雨并不大,只是响雷一个接着一个,仿佛就在人的头顶绽开,而恰好家里只有我和曾祖父。家里养的猪就在这个时候发了疯,冲出了栅栏,往屋后的山坡跑去。隔壁的三爷爷看见之后连忙跑来跟曾祖父报信儿,曾祖父就这样跟三爷爷冲进了雨里。再回来的时候,是三爷爷背着曾祖父回来的。三爷爷让我去把爸爸和爷爷喊回来,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出门,脑海里全是曾祖父煞白的脸,雨水还是汗水顺着脸庞流下,嵌进老人脸上纵横的沟壑里。后来,曾祖父躺在床上告诉我说,别害怕,我呀,不过是在屋后的那道坡上滑了一跤,没大事的,猪也没跑,要是跑了过年你可就没肉吃了。我长大后,才明白这句话里除了包含着对小辈的爱护,更多的是生活的无奈。因为物质的匮乏和经济的落后,八旬的老人才会不顾风雨去追赶一头家畜,然后躺在床上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三
老屋无声且悲悯地包容着灵堂前的我,我的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砸到水泥地上,溅起极轻微的灰尘,然后变成一颗颗灰色的水珠。我没有恸哭,只是落下的眼泪大颗得超出了我的预料。比起乍然听到曾祖父离世的时候,我总算是有了悲伤的样子。耳边是奶奶哀恸的哭声,诉说着曾祖父的生平,其实我一句都没有听懂,可是这并不妨碍我被奶奶的哭声所感染。在一些农村地区,人们谓之曰哭灵。哭灵并不只是哭,其中的讲究我也只是略窥一二。是要一唱三叹,是要唱念俱佳,甚至“哭词”还会有固定模板,诉说人物生平,表现亲属哀思。我们这里要让嫡系亲属哭灵,听说有的地方还有专门哭灵的人。奶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甚至几度晕厥,事后得到了老一辈人的夸赞。我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种风俗,只是当哭完灵,我们披麻戴孝、扶棺而去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老屋,夕阳余晖下的老屋沉默而黝黑,无声伫立,无声讽刺。
曾祖父确然走了。粉墙黛瓦青石板,我也搬离了带着徽州色彩的老屋。不生不灭的不止是故乡啊,还有远在天堂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