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俱净

风烟俱净。

是古瓷上的一抹靛蓝花，徐徐盛开，清风自来，不妖不媚，只有干净，寡丽丽的干净，洗去了风尘，涤去了烟火气，烙在素白的瓷上，明清，素净。

有朋友挥毫泼墨，落笔处，成“风烟俱净”四字，瘦金体，笔笔风朗。看到这四个字，心里蓦然有干净气象升起，是《红楼梦》最后，白茫茫落了一场雪，所有的爱恨情仇，一切都干净了；也是张岱的湖心亭赏雪，天与山与水，共一色，上下皆白；还有，袁中道的晴雪洗山峦，干净明艳。

一切都清净明朗了，飒飒然，有风意，有凉意。如春日里，迎着薄暖日光盛开的白梨花，风起了，便是簌簌梨花雨，哪有碾作尘的凄婉，唯有花落满肩头的风流快意。

是玉，是陌上缓缓而来的如玉公子，清、暖、静，薄薄的风华，全是朗朗的干净。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人如玉，这真是对世间男子最为精妙的赞颂。如玉，触手有凉意，久握便生温。

分为倾心宋徽宗的瘦金体，瘦而不弱，纤而不细，有骨力、笔力，全然是削去了楷书的肥美丰腴。笔刀笔刀，笔笔如刀，落笔处，便只剩下骨了，什么笔画如雨后牡丹，饱满腴美，瘦金体，是不可盈盈一握的楚腰。

一切都干净了。

如经过秋寒的残荷，更枯，更瘦，在秋水之上，就那般挺拔着，入眼，就是秋水微荡，锦鲤摇曳，残荷孑立的干净气象。

宋徽宗，这位国事不成，却成就出南宋美学的君皇，善画花鸟，攻于书法，自然、清净，慢慢的，民间的文化氛围也逐渐倾向于这种清淡风格。

如宋瓷，天青蓝，海棠红，玫瑰紫……仅这些名字，已然诗意盈心。纯色，却没有单调之感，更多的是，入眼便入心的美感。更遑论被奉为珍品的“梅子青”。

梅子青，梅子青时春欲晚，很素色的青，似与水交融，柔和、清灵。斟上茶水，就是水天一色，俱青，俱净。

古人喜春雨时分，博弈听雨，手旁，便是那一盏梅子青，水汽袅绕着雨气，茶香弥漫。黑白落子之间，抿一口梅子青的茶水，熨帖妥当。

看弘一法师所抄的《千字文》，行书，也是瘦，淡去了年少的轻狂飘逸，多了遁入佛门之后的淡然，有清凉意。佛门的修行，让这位世家显赫的风流公子洗去了世俗的烟火气，参禅礼佛，怀着一个菩提心，入琉璃境，身心内外，风烟俱净。

我想，一个人能把书法写得如此风烟俱净，内心已是风物俱息，安静着，平淡着，哪怕世间荒凉，也依旧是满心丰盈静气。

对，就是静气盈心。

把外在的种种，通通，通通都内敛到自己骨子里、血肉里，养一方静气，于心，于胸，做一朵孤芳自赏的墙角梅花，所有的心事，天不知，地不知，唯有自己知道，雪知道。

满心静气。

自是能在刹那光阴之间，于无声处，于平淡处，心中衍化出小千世界，有水上青莲，有云气漂浮，有远山流岚，已是，风烟俱净。

新结识一位朋友，亦是满心静气。刚从国外回来的她，经营一家小小的咖啡屋，不奢华，只是一个干净，墙上是木框做出来的三个格子，里面各放着一尊釉光白陶花瓶，插着黑色的枯枝、枯黄的莲蓬、一朵粉色小花，很极简主义。

浅棕色的木框，素白的陶瓶，一截干瘦的枯枝就那般随意陈放，如一副古画，意韵境界顿时出来了。哪有春来繁花三千枝，浮生醉梦十万斛，落到最后，就是繁华渐息，风烟俱净。

有雨落下，搬张藤椅坐在小店门口，手捧吉他，一指一弦，她轻轻弹奏起来。很有古风。又着一身旧时短袖褥衫，大红色，淡白的花纹，藏蓝色的胸襟别扣，恍若旧时的女子一般，满身，满心，俱是清凉干净。

红衣，一般的女子很难穿出意韵，深色，便有了妖意。偏偏她是孑然不同，静气于内，红色于外，恍若傅抱石所画的《仕女图》一般，衣衫绯色，无数朵艳红花瓣飘落，缓步而来。

如古人，似今人。寂寂处，风烟俱净。

有风吹来，翻动书页，此时此刻，我于此，风烟俱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