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清晨与黄昏的星辰

1

写给我的老唐，我生命中有过他陪伴的美好时光，那些在他摩托车上呼啦呼啦飞驰过的年华，像是海底源源不断的气泡，咕噜咕噜，在我有关于回忆的湖底冒着泡。

一个，两个，很多个。

今天，明天，很多天。

我的老唐，我会永远永远记得你，记得你恼人的胡渣，动不动就刮我鼻子的小动作，每天叫我起床时由温和变得怒气冲冲的表情，我离家上学后电话那边的不舍与心跳。

还有，还有，你闭眼那刻，冰冷的眼睫毛，印着我微笑的瞳孔，那里面是你全部的世界。

2

老唐是我的老爸，记忆中的他不高也不胖，中等身材，鼻梁很高，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每次我打架后，哗啦一下拍在我脸上粗糙的手掌。这让我对他又爱又恨，因为那双手可以化出好多好吃的零食。在妈妈眼里，老唐没什么一技之长，每次俩人吵架时，妈妈总会说：“唉，当初怎么会看上你了呀！”可在我看来，老唐简直就是我的英雄，有时还充当哆啦A梦的角色，总能变换出我想要的东西。妈妈总跟老唐吃醋，因为她觉得我更爱老唐，虽然我在嘴上说都爱，但是心里却被老唐给的柠檬汽水味的棒棒糖收买了。那是当然呀，妈妈是只母老虎有时候还是唐三藏，这多可怕呀，所以说我坚定不移地举着旗帜加入了老唐的阵营，有时候充当俩人的和事佬，有时候也加入俩人的战斗。老唐有辆摩托车，记忆中的童年，全是坐在老唐车上呼啦呼啦飞过的时光，飘得很快的白云，倒退奔跑的树林，一闭眼就可以闻到风的味道。

3

老唐在小镇上的丝厂上班，是丝厂的车间主任，凭着年轻时的英俊潇洒，吸引力年少懵懂的老妈，两人处了一段时间，确定好恋人关系，就联手操办了婚礼。结婚时厂里分了两人一套房，隔年夏天就生下了胖胖的我，之前老妈怀我的时候，肚子挺得大家都以为是双胞胎。这里发生了一件趣事，以后的日子两人常常跟我说起，乐此不疲。

当时，我妈生下我来的时候，我没哭也没闹，眼睛还只睁开了一只，老唐看到的时候，心想：不会是个独眼龙吧！正想用手来扒开我的那小只眼睛，被护士姐姐一把把手打掉，“你手没消毒，不能摸。”说完，把皱巴巴的我倒过来，一巴掌拍在我屁股上。“哇！”的一声，我睁开眼睛，哭闹声响彻了整个病房。

“还好，有两只眼睛。”这是老唐盯着我眼睛，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在很多个回忆这段往事的日子里，我总要反驳老唐：“要不是护士姐姐及时拉住了你，搞不好我真就成了独眼龙姑娘了。”

“哈哈哈……”我们三个对这个不是笑话的笑话，总是笑得很大声，以至于到现在，我耳边还总是会回荡起老唐那狂野不羁的声音?我这一点，肯定是遗传了老唐。有了我的诞生之后，两人的生活被搅得鸡飞狗跳。俩人初为人母和人父，被我任性哭闹的声音扰得没睡过一个好觉，每天照顾我的吃喝拉撒，换尿片，给我洗头洗澡，喂奶喂饭，哄我入睡，我睡着的时候，两人才能得到喘息的机会，老唐又要上夜班，那时候，两人累得半死不活，却又幸福地搂着我又亲又抱。虽然我完全没有遗传的两个人的优点，头发又少，皮肤又黄，眼睛又小，但老唐把我当个无价宝，再累再忙，一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抱我亲我。夏天，到热得发慌的八月，老唐下班后，把我装在背篓里，背在胸前，摇着蒲扇，带着我大街小巷游荡。小镇的石板街，老唐背着我走过一遍又一遍。这些记忆，作为婴儿的我怎么会记得住呢？全是老唐在我长大后，无意间提起后，我在脑海里逐渐形成的画面。

那些夏天，有蝉声吱呀的季节，蛙声在田野连绵，老唐的蒲扇，摇啊摇，晃动我记忆深处的想念。

4

童年时光幸福而又短暂，原本以为一家三口的小幸福会在小镇平淡度过，可不巧遇上了改革开放，丝厂倒闭了，老唐也顺应自然地下岗了。

那时候我才刚上小学，为了我的成长，老唐并没有和其他青年一样，出去打工闯荡挣大钱。他甘于平淡的生活，呆在小镇做第二擅长的工作——打摩的。每天清早就骑着摩托从楼下哼哧哼哧穿过大街小巷，来到江边，等待过河的人们招呼他载他们一程。无论是酷暑还是寒冬，老唐一直都漂流在小镇里，老唐对乘客拍着胸脯保证他熟知这小镇的街道巷口，一砖一瓦。记忆中，老唐总是在夏天晒得很黑，冬天养白了点，手上和脸上却全是冻疮，红彤彤的开裂的脸颊永远都对我嘻嘻哈哈。

打摩的并不能挣大钱，但老唐却很开心。因为不仅可以每天开着他的爱车出去兜风，而且可以和他的兄弟谈天说地。早上吃完早饭就出门，中午吃完饭就睡个午觉，下午风风火火骑着爱车出门，晚上再在茶馆和老朋友喝口小茶，谈谈养鸽的经验交流，谈谈小镇最近发生的小事儿，还有国家发生的大事儿。

老唐有三个宝贝，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他的爱车，还有一个就是他的鸽子。曾经老唐为了养鸽子，硬是买了最顶层七楼的楼房，夏天热得睡不着，冬天风大得要把人都吹走，没少被我妈骂。不过老唐心态好，在老妈的枪林弹雨中活了下来，还把他的宝贝鸽子数量逐渐壮大。曾经的我，还吃了鸽子的飞醋，因为老唐一回家不是先进门，而是上楼去看他的爱鸽，为此，我和老妈把他锁在门外多次，不让他进门吃饭。那些年老妈说得最多的是：“你和你的宝贝鸽子过日子去吧！”我一度站在老妈的阵营，对老唐进行拼命到底的誓死对抗。当然，没办法地在老唐的糖衣炮弹袭击下，沦陷了。

那时候，我对老唐是又爱又恨。

5

日子过的很快，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到我长大到10岁的时候，老唐还是不可避免地出去打工赚钱了。第二年，老妈也过去了。我离开了小镇，去县城里跟着外公外婆生活。外公外婆因为开着饭馆，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没空管我。我那调皮顽劣的本性暴露出来了，跟着比我年纪大的女孩子混在一起，和男孩子牵手溜冰，没钱用就到处赊账，成绩差到一塌糊涂。外婆打我骂我，我哭着用座机打电话告诉老唐，问他们多久回来，我过得不好，很不好。

于是，在一个热得出奇的夏天，老唐回来了，他带着我做梦都想要的芭比公主，来接我过去和他一起生活了。

6

老唐在一个养鱼厂上班，那工厂是由一个广东老板开的，修在一座山脚下，终年源源不断的泉水叮咚叮咚作响。有吃不完的芭蕉和荔枝，还有好多好多条小狗，我给每一条狗狗都取了属于它们自己的名字。

在广东读书的日子，我不仅说着别扭的普通话，还要自学从三年级到五年级的英语，这对我一个小学生是巨大的挑战，不过，在当时的生活中，更多的是身体里充斥着快乐的讯息和对一切新鲜事儿的好奇。

认识各种各样的鱼儿，观察它们吐泡泡的模样，给鱼缸换水，上山游玩，爬到树上摘荔枝，骑着自行车飞驰在田野上，身后是大片大片的稻香，耳旁边是呼啦呼啦的风声，眼前是小狗撒了欢地奔跑。累的时候，躺下来看看天空，双臂伸开，做做白日梦，梦见有王子骑着白马来接我回城堡完成我们被恶毒继母打断的婚礼。但往往结果是，老唐的摩托声变成了继母手下的老头，打断了我的白日梦，只得怏怏不乐地回家吃饭。

那些日子里，充斥在我耳边的全是鱼儿男孩吐泡泡的声音，青蛙王子的歌唱，泉水妹妹叮咚叮咚的打鼓声，老唐的摩托车爷爷四季如常的轰鸣声，带过一年的风儿姑娘在我耳边的窃窃私语。

7

幸福永远只是那么短暂的过眼云烟，不给我喘息的机会，将我逼成不得已坚强的模样。

还是一个热得要命的夏天，正是中国成功举办奥运会的那一年，老唐走了，我最爱的老唐走了，我最爱的父亲走了。

那天早上下着暴雨，特别特别的大，砸在房檐上，掉落下来，一下子聚起了一片汪洋，像是要把人们生生给淹没掉。老唐把我从床上叫醒后，吃了早饭就送我去上学。我看着眼前的暴雨都快将出门的路都淹到小腿，转过头跟老唐撒娇：“老唐，雨这么大，要不，咱们不去了吧！我跟班主任请个假，就说雨太大，来不了了。”老唐丝毫没为所动，坚定不移地穿上雨衣，并拿出一套叫我穿上，“快点，等哈雨越下越大了。”

我心里埋怨得很，却又不得不穿上湿漉漉的雨衣爬上了老唐的摩托车。一出门，耳边的暴雨像是把我击打成了一个聋子，脑子里全是轰隆隆的声音，脚边的水深处的地方淹到了我的膝盖。我努力睁开眼睛看着前面的老唐，依然坚定地看着前方，雨水哗啦啦地在他脸上冲刷，我心里默默地祈祷：“别再下雨了，老唐的路走不好了。”

一语成谶。

老天爷非要和我作对，雨越来越大，路上的大车行进时带起的雨水仿佛在要把我和老唐刮得遍体鳞伤。在快要接近学校大门的时候，悲剧发生了。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老唐在一个转弯后，碰上了从雨幕中冲出来的面包车。

刺耳的刹车声，巨大的惯性和冲击力，尖叫声音哑在嗓子里，金属刮擦和撕裂的力量，眼前无尽的黑，睁眼无尽的红，记忆中最后的一刻，是老唐温热的身体，粗糙的手掌。

那一刻的潜意识里，老唐要离我而去。

8

大片大片的梦境，小镇的微风徐徐，我和老唐在江边放风筝，老唐穿着格子衬衫，站在我身后。风筝飞得好高好高，线却突然断掉了，我转身想哭，老唐却不见了。

“老唐，老唐，你在哪里！老唐，老唐，我的风筝跑了，爸爸，爸爸，你不要我了吗？”耳边一阵盲音，偌大的江边草地上，只有我一个人，脑子一片空白，我找不到老唐了。

醒来是在医院，浑身无力，泪水打湿了脸颊，我转头看着眼睛通红的妈妈，费力张开嘴：“妈妈，老唐在哪里?”

老妈摇了摇头，泪水哗啦啦地下，像是那场没下完的暴雨，顺时把我淋得湿透。

“老唐肯定在隔壁的病房里，我要去找他。”我挣扎地晃动我的身体，可它不听话，骨头被扯得生疼。

“我要去找爸爸，我要去找爸爸。”我发起疯来，扯掉手上的乱七八糟的管道。

“老唐走了，他不要我们母女俩了。”老妈从哑掉的喉咙里，嘤嘤地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起起伏伏抽泣的音调像是要把我推入一重又一重的深渊，黑暗，全是黑暗的轮回。

“不可能，不可能，爸爸身体那么好，他可以的，他可以撑下来的，他怎么会舍得丢下我呢？怎么会呢？”

我不要坚强，老唐，我只要你，可以吗？你可以回来吗？你为什么不回来，老妈还在门口织毛衣，炉灶上你最爱吃的稀饭欢喜地冒着泡，楼顶上的鸽子咕噜噜地呼唤它们的爸爸回家。

老唐，你为什么不回来?

我都还没来得及跟你一起看奥运会开幕式，一起欣赏高台跳水，一起骑着摩托车在青草巷吃肠粉和虾饺，一起看着小狗多多长大。你太狠心了，老唐，你都没能知道我一直暗恋的那个男孩，其实就住在隔壁那栋楼房，每次我都和他一起回家，胆战心惊地怕被你撞见，一早就在巷子口分开。你都没能参加我的毕业晚会，要知道，我可是毕业生优秀代表要上台发言，可是，你为什么不在下面。你都没能参加我的婚礼，到时候，谁陪我走过那一段漫长的红毯时光。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能跟你好好说，还有好多好多事儿没能跟你一起完成，还有好多好多有你陪着我的时光，我的老唐，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

老唐，你看你，就这么不负责任地走了，你让我怎么去面对以后没有你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人早晨叫醒我时，淘气地捏住我鼻子，让我憋醒，一回家看到我时，动不动就刮我鼻子，我骂了你好多次，“会把我鼻子刮成塌鼻子的。”你就是记不住，眼角里浓浓的全是笑意。再也没有我最爱的番茄炒蛋，蒸饺蘸料，油炸虾子，水煮肉片，这些属于老唐的特殊味道，在我以后的日子里，不敢碰触。你看你，带走了这么多好吃的，老唐，我以后肯定会瘦，到时候啊，你就不会嫌弃我胖了。在很多个夜晚，骑着摩托车带我飞驰在小镇的大街小巷里，满天的星星，江水的湿气，树木被蒸出的清香味道，老冰棍湿漉漉的凉气，柠檬汽水味的棒棒糖，记忆都碎成了片段，我只能一段一段的自我缝补。

9

见老唐的最后一面，医生说患者潜意识里不能闭上眼睛，患者有放不下的人。

我把自己的笑脸印在了老唐的眼睛里，老唐，我会好好的，我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妈妈，别牵挂我了，安心的去吧！睁着眼睛会好累，我帮你闭上，好吗？

我双手附上老唐的眼睛，太冷，冷得我哆嗦着把双手硬生生地合上了老唐的眼睛。

“老唐，记住我哟，这是你看我的最后一眼。这次和你说再见，要用力一点，因为这是最后一次和你分别，以后我们呀，就不会再见了。”

老唐被重新盖上白布，我知道，老唐走了，是真的走了。

葬礼这个哑巴，把我变成了一个聋子，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听过风的声音。

那些夏日的空气，湿漉漉的头发，耳边哗啦啦的风声，从我耳边消失殆尽。我的世界再也没有摩托车轰隆轰隆的声音，我的耳朵里再也听不到风的声音。那些有关老唐的独家记忆，那些有过老唐存在的生命里，仿佛有一根弦给蹦断掉了，一想起，脑子里只有满地破碎的声音，那也成为了我声音世界里唯一的单曲。

每隔一段时间，响起，循环，停止，下一个循环。

小镇的水依旧的清澈，楼房上的鸽子咕咕地讲着故事，风筝依然飘荡在天空上，船夫吆喝着号子催促人们早点回家，可是我知道，我没有家了。

每一次回想起那个暴雨天，身体就如被千万滴雨水砸死的疼痛感，心痛到抽搐，在那以之后的日日夜夜，我一闭眼睛，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一声不吭地撞进我的心里，割得我蹲在墙角，鲜血淋漓。

最怕的不是暴雨天，而是没有老唐陪伴的每一个深夜。

一秒，一分，一时，一天，一月，一年。

老唐，我会养好你的鸽子，看着它们飞过小镇的天空与江面。

老唐，我亲爱的老唐，我爱你，就像清晨与黄昏的星辰，永不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