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

我常想，他这辈子对我影响最大的事情就是爬山了吧。

他爬过很多山，到目前为止。闻名的，不闻名的，我知道的和我不知道的。

我有幸和他一起登了一次顶，那时九岁，矮了他半个身子，却还不如他身形矫健。拖拖拉拉几个小时才到山顶，他一股劲儿跃上最高的石堆，刷的张开双臂，神色飞扬，我站在下面仰头看他，喘的上气不接下气。那时九岁，我没看到他眼里的风景，没看懂他的表情，只是悻悻的对他说：“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爬山，太累了。”

后来，连逛街的时间都得见缝插针，记忆走着走着便淡了，甚是忘了，山的名字。

时间就是一块湿毛巾，拧着拧着，水就没了。转眼十年，他年纪大了，我年龄也大了，时间带走了身高差，却没消磨他对爬山的喜爱。

某天清晨，他站在门外叫醒我，声音平淡的似乎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般：“带你去爬山，去不去？”。

我刚醒，思绪像浆糊一样，拼命的想搅出一块疙瘩出来，“啊?什么时候?”

“吃过早饭就去！”

一秒、两秒、三秒，然而我并没有思考他说的话，呆滞状态的时候，无数的“天呐”从我的脑海中奔腾而过，以至于在路上时，还时不时蹦出一句“我的天呐~”

转眼十年，变化的不只登山人。自驾车一路开到了半山腰，坐在副驾驶，陡坡加急转弯，崎岖的山路让我觉得刺激又胆战心惊，好像稍不小心下一秒就会连车带人飞出去。他紧握着方向盘，脚一刻都没离开过刹车，眼望前方竟是欣喜之色，我突然愣住了，这个表情，似曾相识。

熄了火，车停在了一处空地，他说：“下去看看风景。”我久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松开完全带，手心赫然一道被勒出的深红印子，看着他走开的身影，我赶忙攥紧了手跟了过去。

当时是清晨十点二十八分，前夜下过了雨，太阳半遮半掩的仿佛用漏洞的纸包着的灯，一不小心猛射出几道红光来。他喊我到一块高石上去，我两手一撑爬了上去，不费吹灰之力。我发誓，当时眼前的景象，我这辈子都会铭记在心，并会一直为再见到这般美景而努力奋斗。

那是被连绵青山围起来的山谷，雨后的水汽被太阳的温度蒸发出来，一股股的聚拢上升，堆满在山间，厚实的让人觉得这一座座山是长在了棉花毯上一般。我静静的看着，连呼吸都变得认真起来。目光流连间，在远处的山坡上看到几户人家，离开时，我无法掩饰自己对他们的羡慕之情，感叹着：“真不舍得走，住这里的人多幸福，每天都能看到那么美的景色。”

他说：“真让你久住，你会受不了。”

海拔一千八百多米的高度，每一米都有一处风景，我抬起曾经垂下的头，每走一两步都会转身眺望。他不同于我，很少停下来，除非到了一个景点或是累到想要歇一会，才会四周看一看。经常我一抬头，他就不见踪影。

有一次他调回了头来喊我：“别看了，好风光都在山顶呢。”

他表情有些无奈，汗水湿透了t恤，皱眉看着我，又转向身旁一提着垃圾袋的奶奶。因为长期弯腰的缘故，老奶奶已佝偻了身形，她每一步都踩得稳稳的，双眼全身贯注的盯着阶梯，周围的一切似乎对她都没了吸引力。她是这山里的居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应该要有多大的勇气和毅力，才能放弃现实中的欲望这般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呢？

这时间万物冥冥之中总有着让人恍然大悟的联系。每当我爬一座山的时候，前半个小时总是最难熬的，那种没走几步的筋疲力尽虽然让自己感到莫名其妙，让人崩溃到要放弃，但一旦度过这段时间，整个人就仿佛被打了鸡血一样，重新振奋起来，体力好点的，这股劲儿能一直维持到山顶。后来每当遇到折磨自己身心的事情时，我总会自我安慰，再坚持一下下！再坚持一下下！

几个小时的路程，总会有那么几下的停顿，看到有人在歇息也想跟着歇一下，但某个时候，尽管已经筋疲力尽，那些人反动力一般会让我脚底生风似的从他们面前奔过去，然后我会想，他们是不是在以一种敬佩的眼光跟随着我的身影呢，而我享受的，只是一时甩开他们的快感罢了。

越接近山顶的地方登山者越少，山谷里陪伴你的也许只有万物生息的声音。我盼望着，盼望着，那违和的躁动声能快点在我耳边响起，于是，我咬紧牙关，一次次提起已经有些麻木的双腿，终于，阵阵躁杂从上方传来，我知道，终点到了。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一个箭步冲到了他的前面，想提前领略一下这险峰的无限风光。风是从四面吹来的，聚集在我的周围，升起又落下，我回忆着，慢慢张开自己的双臂，让风带走倦意。我贪婪的望着眼前的一切，忍不住用尽肺腑之力大喊出声：“这就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呐！”他站在我旁边的石堆上，举着双臂，神色飞扬，我矮了他半个头，刚好可以看到他眼里的风景，我想，我一定和他一样的笑着。

后来，我也爬过很多山，景色大同小异，但我总是会想念，一次次摸索人生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