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的眼

2007年7月8日，这是K女士离家的第一天，距今6年零5个月零22天。

今天，2014年1月30日，阴天，除夕，身在斯里兰卡岛，忆往事。

一

2012年4月24日，晴

远方飘来一阵清香，沁人心脾。

那是记忆里的香味：茶——小小片的，甜甜的，美妙的。

小道两旁，生长着绿油油的茶树新芽，此时，小芃独自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她是一个拥有清澈双眸的美丽女孩。

小芃不知道世人口中的“美丽”究竟长什么样子，因为她从未见过，或许，在她的生命里，“黑夜”就是最美丽的。

“我的世界也很美。”她曾这样对自己说。

噢，瞧她那双大眼睛，长得可真水灵，美得令人怜惜，虽说眼神是迷离的，但眼里却是那么地丰富，并非黯淡无光。听她妈妈说，小芃很爱自己的眼睛。

看着小芃那明亮的双眸，K女士渴求走近些，仔细地瞅瞅，最好能与她来个眼神交流，从而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些故事。但是，事情好像没有想象中顺利。

小芃的妈妈悄悄地把K女士拉到身旁，小声地说了一句：“生人不要靠近，她怕，谢谢你。”K女士后退了几步，和小芃保持了安全的距离，她明白为人母此刻保护孩子的心情。

女孩家里有个茶园，她坐在窗边，手心微微张开，托着几片刚炒过的茶叶，凑近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放下了，朝窗外望去。

听她妈妈说，她喜欢阳光照耀下“茶”的味道，每天午后她总习惯呆在窗边把自己晒暖和了。

“……而且，她个性比较开朗，当初得知自己失明时也很平静，没有过多的哭闹，也许她已经习惯了……”“她可真是个苦命的好孩子……”K女士听邻居们众说纷纭。

站在窗外，K女士被刺眼的阳光闪得睁不开眼，眯缝之间，K女士看见那女孩仍睁亮了双眼，眼里映出的太阳模样，连着她的微笑镌刻进心坎儿里去——

二

K女士来自福建省福鼎县，是个记者，喜爱旅行，前不久报名参加了当地的一个志愿者活动，偶然遇到了这个大眼睛女孩。

那天，2011年11月16日傍晚18:51，北京时间晚上21:21，小雨。

K女士接到家中传来的一个噩耗：年迈的父亲突然离世。K女士的父亲身体一向硬朗，也没得过什么大病，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几近崩溃，躲在一旁哭了好几天，概不见人。K女士对父亲感到深深的亏欠与不舍，这些年来一个人在外漂泊，上次接到父亲电话是在两个月前——

“喂，乖乖，我是爸爸。”

“哎，爸，您还好吗？”

“好，别操心我，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啊，天凉就多穿点，工作忙也别饿着，有空的话就回来，我们都很想你嘞，好了，电话费也贵，不说了，挂了啊。”

“嘟嘟嘟——”

想到这里，K女士默默流下了泪——父亲每次来电都是寒暄几句，没等我答应就挂了的。

父亲是个茶农，没念过几年书就到当地的茶园工作，而我从小随着父亲在茶园里晃悠，挑挑茶叶，闻闻茶香，也练就了一手采茶的好本领。听父亲说，茶的根具有强烈的向地性，可垂直深入土层2至3米，一般栽培的灌木型的茶树根入土1米以下。从小我便喜爱观察茶树的生长周期和生长习性，因我的生活环境，说白了，是受好奇心驱使，然而，直到我离开家乡，才发现那是一种对土地的眷恋情感。

父亲影响我很深，他说过：“咱女孩儿啥也不怕，该干嘛干嘛，我绝对支持你！”因此，在我决心离家时，父亲一口就应下了。后来，家人告诉我，我的那班车刚开走，父亲就忍不住暗自啜泣，还没出火车站，就整个念叨，只盼女儿好好的。

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明白，子女不在父母身边对一个老人意味着什么。父亲早已染了病，只是怕我担心，没敢叫人告诉，病床上的父亲很安详，因为他知道，心心念念着的女儿过得很好。

父亲是在深秋的季节离去的，所以我此后的每年都会亲手采摘一些父亲喜欢的秋茶，泡上一小盅，品着甘醇的清茶，就好像我还能陪伴他。

说来也奇怪，当K女士因思念父亲而躲在角落哭泣时，旁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姐姐，别太伤心了。你闻，这茶叶的香气是不是很特别？”K女士对这细细的声响放下戒备，渐渐睁开疲惫的泪眼，面向大眼睛女孩。

K女士被这似曾相识的清香吸引住，轻轻地道了声“谢谢”，女孩则以微笑回应，然后转身伸手摸索着栏杆离去。之后经询问得知，那女孩经常来福利机构帮忙，是个盲人，叫小芃。那是K女士跟小芃的第一次见面。

三

2012年5月24日，多云

一个月后，K女士再次登门拜访。

K女士在女孩家的庭院休息，想起与父亲在茶园相处时的一幕幕，不禁感伤起来。女孩正在里屋与妈妈说说笑笑，过了一会儿，女孩的妈妈出来招呼K女士，而女孩继续留在房里用盲语读她爱的书籍。

“冒昧打扰您了，也许是我的职业的缘故，也许是我那俗不可耐的好奇心在作祟，但我是真的想为她做些什么，我很喜欢她。”

在此之前，K女士已经被拒绝过两次。

“是的，我了解，很感谢您。”女孩母亲的嘴角轻轻上扬，紧接着又说道：“其实我也清楚您的好意，待我跟她说说，看她愿不愿意接受您的采访。”

“采访？”K女士似乎明白了什么，身体微微一转，放下手中的茶杯。

“您误会了，我拜访您家，不是为了我的工作，我只是想与您的女儿交流一下，她曾帮助我。”K女士实在无法忍受这冷得她直颤抖的客套话。

女孩母亲感到十分讶异，她不曾了解到女儿帮助过眼前这人。

K女士把事情的经过完整地说给这位焦急的母亲听，她也终于明白了K女士的用意。

“不瞒您说，我跟您的女儿非常投缘，也很喜欢您家的茶园，真美。那晚，我梦到了我的老父亲，还跟老父亲聊了许多，是您的女儿让我释怀了。”

四

女孩的母亲示意K女士可以进房。

小芃的房间很干净，一点儿也不乱，一进门，床头茶包的香气扑鼻而来。她笑起来也好看，很纯，很真。还等不及K女士先开口，小芃便问：“姐姐，是你吗？坐吧，别客气。”K女士答应了一声便坐下了。

看着她那瘦弱的身躯，K女士不免感到心酸。本以为小芃会为自己讲述一大段苦楚过往，向自己倾吐心中压抑已久的苦水，但并没有。是她不信任外人？那倒不是，至少小芃是信任K女士的。

K女士得知，在小芃记事以来，就向往在茶园里奔跑、玩耍，可身体却不允许。所以，现在的她每天都要跟“茶叶”打交道，摸着它，生怕忘记那种味道。

“你害怕吗？知道自己失明后是什么心情？”

她简单自在地回答：“当然，我也是一个正常人，习惯就好。”

“正常人？”K女士松了口气，暗暗庆幸女孩没有放弃自己。

在黑暗环绕的世界当中，那得多没安全感啊。多少个不眠之夜，看不见自己，看不见光明的时候，只有泪水相伴，世界也该崩塌千万遍。幸好你重建了世界。

“小芃，你房间里放了好多‘茶叶’，为什么呢？”

“因为——安心。”

“我看不见它，但能感受到，它就像我的‘光’——”

K女士低下头，泪水夺眶而出。

K女士给小芃讲外面的世界，讲和父亲之间关于茶园的故事，讲自己旅途的所见所闻，希望把自己美好的一面带给她，让她感受到爱与幸福。到最后，K女士感觉自己和小芃的眼神真正地交汇在一起，她读懂了这个女孩的内心——她并不缺少爱与光明，心灵便是她窥探世界的窗户。

离开的时候，小芃送给K女士一小片嫩绿的茶叶留个念想。后来，K女士也回赠了一包家乡的白牡丹茶，并用盲语写上：女孩，这是家的味道，愿与你分享茶香。

深夜，K女士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女孩与光相拥……

五

这几年，K女士游走于世界各地，为她所爱的。

一到11月16日，K女士又会重回到故土。城市的墓园，阴冷冷的，但只要一想起已故的父亲，K女士的心便火热起来。坐在父亲的坟前，细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凹凸有致的碑文，K女士默默祷告：

“爸，保佑那女孩儿，让她的内心成为天堂——”

时隔两年，K女士如约出现在斯里兰卡岛，满眼的茶树花开了，想见的人也在。迎着茶园小径上的人影儿，不知不觉地加快脚步，K女士像一个少女似的雀跃着，一手抱住了眼前这位故友，她的笑靥在脸上晕开了花。

“你还好吗？”

“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