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       

窗户上映着万千张人脸，涂了蜡的，在阳光里慢慢消融，被晚阳温和了的众生相。触碰不到。他们和她们，你若是定了眼看上去，自私地有些咄咄逼人。这大厦用了太多这样的玻璃，轻巧地隔开虚实，倒也干净利落，也许现实里我差你一步，一个右转身，一次抬头，一秒间停顿，而窗户里就只剩下两个虚的光影顺着玻璃棱角兀自变长变短，交叠了，不过一个影子挡了另一个影子，一份耐心蒙蔽了另一份，彼此独立所以立即要分开才是目的。

像分开两条浑水里并肩的鱼，你和我和世界，浑然不知。

这样的大厦总是一个接一个，这样的你我总是在换着面孔上演，这样的日子总做梦，八月中旬，灯忽闪忽闪的街边，半夜，睡着的流浪汉发出呓语，像咒语低沉沉蔓延起，夜里心跳格外好听，像带着回响。你就是在这样的虚无里满足着，你说做梦让你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可那么多梦境，总该要回到哪儿去吧，回哪儿呢，你不知道。“虚无，总是要回到虚无里去的吧。”

“泛泛而谈。”你嘲笑，笑别人，也自嘲。不得知。

你突然就讲起了梦。那些你夜夜做过的，隔了数年依然可以很确信说出来的，虚无的景象。你说所有梦境，这世上一定是有的，身体永远到达不了，便幻做幻象抵达精神，告诉你存在，再告诉你无力为之，需做罢。你看这万千生灵，就只觉得，自己最奇妙。

养过一条鱼，半夜醒来，听着它在鱼缸里用力打着水花。像仇恨———小时候被别人欺负的恨，卡车碾压过自家猫咪的恨，长大了祖母猝然长逝的恨。哪种恨都像，哪种恨都不是。我们不过失去自由，却好像失去了生命，连带着也失去了该有的灵气。

你知道我说的是你，每一个你，路过的二十岁，和年少的心悸如潮涌。

你应该愤怒。可是你没有。那不如奋力一点？你也没有，这三尺之躯烂在虚无里，惶惶不可终日。但愿还知道惊慌，知道自己不知比无知好。可日子就这么过了。

梦却继续着，那夜夜海啸一样奔腾着的，细想原只是故乡旧日里的河川，生着青绿掺姜绿掺墨绿掺海绿的沉默，每回来梦里，都如初入学舍回家时，祖母在老远的对岸唤的乳名，余音不绝。

平日里起风的时候，总能闻到一股水草的味道。你自语在梦的时空里呆得久了，近日总滋生思念。索性日日爬天台，右手边第三栋左拐背阴的阳台塑质水管上，垒了一只燕子窝。你一直好奇，它们筑巢为什么要用均色灰度百分之二十左右的泥，给你解释的人现如今已不在，你怀念她的好，日记册里又多出两页行体。更多的时候，水总盖了水，像谎言欺骗第一个谎言，都是自愿的，谈不上不得已而为之。它带来撕裂和瓦解，这唯一让你觉得真实。病态的真实。

你不想纠正自己真的见到过梦境，总之它存在，也许在九月的青海湟源，在大风吹着的垭子山口，在虫声刚刚想起的库尔勒，以及自己身处的有山川的城市，这都让你在天亮清醒之前知足，你突然觉得鱼和鱼就算分开了，依然饮用同一种来自天上的水，在水里嬉戏同一个月亮，你开始承认你我皆凡人身。

梦也有破的时候，像漏船，漏在水里那岸上的沙，漏在岸上那水里的鱼，纠缠得一塌糊涂，和现实分不清。有一日你梦到一只鹧鸪，在屋顶立着，就叫啊，就追啊，就赶啊，它拍拍翅膀就飞走了。第二天你在校舍一间废弃了的木头房里，看见了几根羽毛，缩在角落里，像匆忙之下落下的衣物。它不会再来拿了吧，忘却了吧，是候鸟的话，该南徙了吧，于是这梦也要跟着销声匿迹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你我独因这梦，有了性情。

你于是又重新开始相信这虚空了，也相信虚空带来的真实。有很多的缅怀你都在梦里进行，它是拖着长长尾巴的鲛鱼，搅动着夜色里难得的沉寂，拉你一次次在闭了眼的光影里起伏。日子总是有趣的，尤其落了雨，梦里便连着潮湿的青苔，以及那些打散在枝梢的残香。你要被它吞没了。

“这何尝不可？”你反问到，大概是怕没人附和。外面太喧闹，想来，也没有几人能听到吧。

可快乐是自己的，眼角的皱纹是自己的，念想里逝者的语重心长是自己的，这所有虚无的虚无，都是自己的。

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