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了
“杰，出来吃宵夜。”
“东哥？！哪个地儿？”
“老地方，’白天不懂夜的黑。”
“得”
“火速啊。”
东使劲地嚼着嘴里的涮羊肉，眼睛扫荡着桌子，像刚从班房里出来的一样，左手拿着两串肉丸，右手腾出来驱赶着蚊虫，时不时地挠着腿，发出’咝咝’的抓挠声，有只倒霉的蚊子被东偶然抓到，肚皮被指甲穿在黝黑的脚踝上，像教徒被钉死在死刑台般，流出的液体跟穿在竹签上的肉一样红。
“东哥，你慢点吃，别烫着了”
东顿了一秒，瞥过脸，投来一双似狼一般的眼神，左脸上有一道三四厘米的伤疤，在灯的映照下，还是红的，女人被他的样子吓到了，慌忙把头低下，一声不吭。
时间流淌了十分钟，肉少了十九串，啤酒空了两瓶。
“哟，东哥，你什么时候出来的？也不提前给弟我通知一声，我好去接你啊！哎呀！嫂也在这里啊，怎么只见哥一个人在吃，嫂你该陪哥喝两口嘛……”
“得了，你他妈不是来了吗？叫你来就是陪我喝两盅，老板，再来五瓶。”
东打断他的话，还不等杰细看一眼旁边的女人。
“好，马上来，几位先吃着”
老板的声从房里传出来。
“站着干嘛，坐啊！你怕我吃了你不成？”
杰强颜欢笑，双腿却在不停地颤抖。桌上的肉串儿又少了两串，东用手抹了一下油腻的嘴，染上了一层红，就像是那只不幸蚊子的命。
“嘿嘿，东哥，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得很，可是，你也知道当时的情况，我也没办法啊！”
“恨你？有多恨？你有多痛？”
东将双手环抱在臂弯，倚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他穿了一条刚过膝的短裤，上面有些花纹，微微扬起嘴角，而投向杰的眼神不及给那女人的可怕，却丝毫不减其锋利。
“喝吧，早就给你拿来了。”
东看着杰说道，
“东哥，你这让小弟我咋整嘛，哎呀，哥，我知道你里面受了不少苦，但不管怎样，哥你不出来了吗？你看你，气势如虹，丝毫不减当年啊！哥，你知道，小弟平时对你也没坏心眼儿的，隔三差五我和彪子就约你出来喝酒吃肉，哥，难道你就为了当时的一点意外就对我怀恨在心吗？”
东添了一下嘴唇，结实的背倚靠在椅子上，身体往后仰着，双手垂在大腿上，和东的夹角不小于一百二十度。
“意外？哦，不怕十万怕万一嘛！”
“哥，你咋能这样想呢？当时警察追来，我们都想逃，一股脑儿的跑，我当时也是被吓傻了，一不小心就碰到了钢柱……”
“不小心？所以你一不小心就把一根你腰那么粗的钢柱弄倒了，你他妈的把我当傻子是吧！”
“不是啊，东哥，我哪知道它会砸到你，我以为你会跑过来的，谁知道你没跑过来……”
“你抱着钱当然跑得快，还需要什么后路么？”
东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而杰早已面红耳赤，身体移动了好多次，把椅子弄得’嘎吱嘎吱’作响，这次他把双手放在了桌上，可能是太过激动，东的最后一句话使他如触电般，又把手和身体挪到最远处。
“东哥，我知道你还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不管怎么说你都不会原谅我，你以为我毛杰就是一个贪图钱财的人，其实那件事之后我也很内疚，彪子被砸进了医院，我也悄悄的去医院给他付了一大笔医药钱，虽然最后彪子死了，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人死了又不能复生对吧，我知道，彪子永远都是我们的好兄弟……好，以前都是我的错，我自私，东哥，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以后你说什么我毛杰定赴汤蹈火，以后我毛杰绝对把你当成亲哥对待，将嫂子当成亲姐来看。”
杰瞟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女人，然而那个女人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开始小声的啜泣，声音似蚊子，而东，看到了，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那老头儿呢？”
东问道，
“什么？”
杰顿了一秒，从女人那里回过神来。
“我说那个富老头儿，现在怎么样了”
“咳，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儿呗。”
杰看着桌上的肉，有些许敷衍，又有些许隐瞒。
“得，说了这么多，狗日的你他妈就是想吃肉，老子这次就让你吃喝个痛快。”
东似乎不再提那件事，杰似乎也放松了许多，朝东干裂的笑了两声儿，双手趴在桌子上，开始大口大口的吃起来，然后酒慢慢的变少，时间也越来越晚。
……
“东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都已经三点了。”
女人打开门，穿着睡衣，虽然面容憔悴，但是眼神却没有一丝困意，大抵恐惧占了多数。
东在门口站着听她说完，然后走了进来，没有进卧室，只是在客房那张发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女人恐惧，但毕竟还是在家，也无需什么防备。
“东，你怎么了？你和杰吃了这么久的宵夜。”
“听着”
东看着桌上的茶几，说，
“明天你去镇上将银行卡里的钱全部取出来，一共十五万，密码是601475，取了之后将钱全部交给江老爷子，代我向他道个歉……”
“东，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什么卡？取什么钱？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女人站在东的面前，皱眉，不解。
“听我把话说完，另外一张卡上是我以前跟着工地和水泥攒的，一共两三万的样子，你知道密码是乔乔的出生日期，我知道钱不够，你先拿着，维持着乔乔的医药费，之后的，我只有去警察那儿求个情，能帮则最好，如果没法，剩下的以后就得辛苦你了......哦，还有，每年的七月十六，记得去给彪子上上坟。”
“东，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杰呢？”
女人突然泪奔，跪在东的面前，双手紧紧抓着东的短裤。
“他死了，我杀的，等天一亮我就去自首。”
“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才出来不到一天！难道你就不为我和乔乔考虑一下吗？你怎么可以跟个魔鬼似的，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女人哭得呼天抢地，东脸上也流下了两行清泪，咸的，而那道疤已经没有痛的知觉，早已凝结。
“为了一个男人的尊严！为了自己女人的背叛！为了无辜者的权力！为了儿子的康庄大道！为了死去的兄弟！他，没有权利继续苟且下去！”
女人的哭声渐渐平息，她低着头，啜泣地说，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你，是毛杰那个畜生，他见你坐牢去了我没有人可以依靠，还威胁我不准告诉警察，否则会杀了我和乔乔，我也没有办法。”
“我知道，否则你也没有机会等我说这句话。”
她慢慢地抬起头，时间很漫长。
……
东站了起来，无言的两个小时，他好像已经将过去的一切全部回忆了一遍，目光捕捉着墙上那张在九寨沟时照的全家福，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然后似满载而归的勇者，朝大门走去。
“东，如果我真的背叛了你，你真的会把我也杀了吗？”
东背对着她，对着大门说，
“会，一个连女人尊严都不要的人，有什么资格做一个母亲，不如和我一起下去，让我唤回你的清醒。”
东径直走向大门，右手拧开门锁，门开了，一束明亮的光照耀进房内，也照亮了东的脸庞，那不是魔鬼，是一个即将飞向天堂的男人。
“和乔乔，好好地。”
她笑着，看着那个男人迈出自家大门，似乎走进了光里，心里对他说，
“放心，我从来没想过背叛你，即使你先离去，我的心也会永远跟着你，东，再见。”
……
“你是说你是偷我钱的那个男人的女人？”
“是的，江叔，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们的错，但是我家方东已经让我把钱分文不差的还给你，他让我给你道个歉。”
“他为什么偷了我的钱又还给我？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负荆请罪？”
“我家方东已经去警察局自首了，这些钱是他今天早上让我去银行取的。”
“自首？我听说昨天他才刑满释放，为什么又去自首？”
“呃，这钱，他昨天晚上和毛杰一起喝酒，然后把他给杀了，这些钱全部都在毛杰那里。”
她的眼睛又红了，泪水夺眶而出。
老人顿了几秒，说，
“毛杰我知道，去年他们一伙来挟持我，偷了我十万，结果不到一个月那个人又来偷了我五万现金，我给警察报案到现在都没逮到他，没想到哇，竟给阎王逮去了。”
老人叹了一口气，女人依旧低着头，然后擦了擦眼泪，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你家方东为什么要偷了我的钱又还回来？他拿这些钱干什么？”
老人叫住那个女人。
“他也是没办法，我儿子患了重病，医药费太贵，我们穷人根本无力承担，毛杰跟他提出说来偷你的钱，说对付一个老头儿无需多大力气，方东也纠结了很久，答应了，可没想到那天警察来得这么快。”
“看吧，做坏事肯定没好报，那天我们镇上的自动提款机出了问题，警察刚来，正好摊上我这事，所以我给警察打了电话。”
老人走到女人旁边，将那一摞钱递给她说，
“方东虽然犯了不该犯的错，但的确是一个大丈夫，知道什么是男人本色，我这这个老头子也无需这些钱，你拿着，给你孩子看病，要是不够，来找我，我帮你。现在的年轻人，缺的是经历，有多少人知道，只要好好活着，就是一辈子的锦囊。”
女人抬起头，将那钱推还给老人说，
“不用，叔，谢谢你，你能原谅我和方东就是赦免了我们心里的最大罪行，方东说了，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无可挽回的，他是一个好男人，好父亲，我也要做一个好女人，好母亲，我会为我的孩子负责。”
……
方东被执行枪决的时候，她去送了他最后一程，至少最后一刻，他的眼睛和见她第一眼一样饱含深情。他无憾，他告诉他警察愿意帮他们向社会发出爱心求助；她无憾，她告诉他江老爷子原谅了他的错误。
人生不应该用长度来衡量一个人，也并非是宽度来决胜，如果在最后一刻内心再无负荷，那么原本被时间捣浑的心终将会变得明朗，净白如雪，这一生走这一遭所承受的重担也会像彩云幻化成云烟，悄然飞逝于天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却让爱你的人永远铭记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