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
站在贵妃墓前,耳机里循环着听了许久的雨霖铃,心中无限悲凉。只因,这世间再寻不见一个她,只因,这是她的悼亡之音。
史载,“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霖雨弥旬,于栈道雨中闻铃,音与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时梨园弟子惟张野狐一人,善筚篥,因吹之,遂传于世。”
一曲雨霖铃,泪湿双眼,朦胧中,我仿佛看见贵妃身披红袍,颈缠白练,云鬓松散,身形摇曳,不知已成魂魄,犹自追赶着玄宗渐行渐远的车驾。然而车马飞驰,贵妃被远远地甩下,尘土模糊了她的面容,只看见涟涟的泪水,和她微微抖动的双肩。
世人总是怪她的,美色误国,秽乱朝纲。所以,当初安史之乱,玄宗出逃,六军不发,逼她自尽。所以,如今她的墓地,尸骨无存,华清池边,甚至刻了贵妃出浴的塑像,尽情嘲讽于她。然而我却从未怪过她,我只是心疼,心疼她背负千古骂名,心疼她红颜薄命,心疼她此刻跌坐在玄宗车驾后悲泣的模样。
她不过是弱质女流,何曾干涉朝政?玄宗宠爱她,却并未给她皇后的名分,更不曾许她与君敌体的尊荣。纵然拜杨国忠为相,也并非只是为了她。没有她,安于逸乐的玄宗便不会荒废朝政?节帅三镇、重兵在握的安禄山便不会反?王朝大将封常清、高仙芝便不会被错杀?这一切,与她何干?可是王朝的统治者们,用她做了挡箭牌。王朝的臣民们,附和着,承认了她的罪名。众口铄金,她不得不死。
然而她只是悲泣。
或许她还在留恋初进宫时,玄宗亲手为她簪上金钗钿合。那时节,该是极欢娱的吧。“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他们相知相守,“太液池观莲并蒂,沉香亭谱调清平。玩月楼头同玩月,长生殿里祝长生”。他们本是帝王与妃子,是君与臣,是上与下,可是他们却像恋人,像夫妻,更像知己。
又或许,她在后悔。她原以为她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玄宗绝不会抛下她。可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玄宗狼狈不堪,再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太子兵谏,诛国忠父子,六军不发,愤贼本尚在。社稷倾覆存亡之间,玄宗舍她而去,独留她魂断马嵬。
早该明白的吧,玄宗这一生,最难忘、最看重、最舍不下的女人,不是她,也不是梅妃,更不是后宫三千佳丽,而是武则天,他的祖母,大周的创始人,大唐三代之后的女主。他宠爱武惠妃,焉知不是因为武惠妃是武家后人,她的身上有那一股旁人任谁也无法模仿的英气?终究,他的血脉里继承了则天女皇对皇权的迷恋与执著。终究,他放不下他的江山。
所以,抛却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荡悠悠一缕断魂,痛察察一条白练香喉锁。惊变埋玉,从此天人永隔。
玄宗掩面而泣,却狠狠心,上车继续逃亡。他不曾回头,更不敢回头,堂堂天子,竟为臣下所迫,连自己的贵妃都无法保全。这样的耻辱,这样的伤痛,他甚至不敢去想。他只想活,活着,才能重掌皇权,做他的九五至尊。
所以,他看不见身后哭喊着追来的贵妃,更听不见那声声撕心裂肺的“三郎,等等我”。
尘土中,贵妃委顿于地,悲泣不止。车驾远了,她再也追不上了。她知道,她再也无法追随他了。霓裳羽衣曲,也再不能为他舞了。情已逝,泪空流,一片痴心,终究湮没在尘土中。她的哭声,正像霖雨溅落在晃动的铃铛上,敲在人的心头,叫人悲伤不能自已。
我多想去扶起她,然而只一瞬,梦已醒。都远了,淡了,此地,不过一衣冠冢而已。这世间,纵然“华清笙歌霓裳醉”,也再没有“贵妃把酒露浓笑”,再没有“名花倾国两相欢”了。一切,都已烟消云散。只余长叹息。
听,雨霖铃。